如果说信仰平等就是信仰人与人,甚至万事万物之间本质上没有分别,那么信仰幸运就是信仰特权,或是先天的禀赋,如长相、智商、性别、种族、出身或特殊的能力,或是后天的个别的、不可预测和复制的好运。
幸运的确是诱惑人的,生的丑的艳羡生的美的, 生的愚钝的嫉妒生的聪颖的,生成这个肤色,想要那个肤色,而生成那个肤色或那个性别的,又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理应受到高规格的对待。表面上大多数人赞美“努力”、鼓励奋斗,其实还是更青睐天赋或幸运,比如在艺术家中,人们常赞叹那些身怀天才或异秉的人,将被缪斯眷顾的画家作家封神,却不谈那些勤勤恳恳修习技艺、完成日工的人,仿佛学来的、经由日课而增进的就不配被当作“艺术”的才能。比如明眼人看工厂里的诗人或做保姆的小说家,能看到他们读过多少书、写过多少字,而不清楚状况的观众的第一反应却是“老天爷赏饭吃”,仿佛所有辉煌的才能都应是天赋而非习得,仿佛对于艺术家来说,勤奋就是耻辱。这也符合人的天性,因为天赋的可以一蹴而就,一朝有,朝朝有,而自觉的改造、清醒的修习,往往伴随着痛苦和疲劳,收效甚晚甚至没有明显的功用,不是有勇有谋有信念之辈,实难坚持。改造总是累的,与其日日看不到结果地锻炼,不如束手就擒,或习得性无助一下将平庸归咎于原生家庭等自己遭受的不幸,或耐心等待奇迹的降临,等待幸运将自己挽救,若不成功,也怪不到自己,仍乃不幸作祟,“不够幸运”耳。
信仰幸运的人寄希望于一时的运气,以为可以借助它们渡过灾厄、免于欺压和歧视,却常忘记势有好歹、运有时限,自己和任何一个他人一样随时可能陷入病苦贫穷悲痛的境地,倚赖幸运其实是倚赖自己无法控制的那些东西。而倾慕特权的人,也看不到特权的人为属性和由不公支撑的结构面临的危险。信仰幸运意味着不信变化,以为一时的幸运(比如出身、长相)可以泽被一生,只要一刻是幸运的,是有依有靠的,就可以将这与众不同的逃脱尘俗与苦难的命运保持下去;或以为一时的失势、蹉跌,就代表永久与福善、机运无缘——这是思维和身体上的懒惰,也是道德上的懒惰,是信仰机会主义,或惯于束手就擒。
不愿倚赖幸运的人可以选择相信它的反面:平等。信仰平等既然意味着相信人与人本质上无分别,便是信仰那些所有人都可以利用的能力和武器,信仰我们可以掌握在手里、可以控制的东西,比如劳动,比如智慧,比如信念,比如逻辑推理,比如良好的品格,比如身体力行。不信幸运即是正直地生活,不再将命运也好、力量也好、喜怒哀乐也好,寄托在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上。
信仰平等一则意味着信仰努力、日工,相信日积月累的坚持与潜移默化。得奖或得救的一刻都使人艳羡,但问题是转变决不是发生在那一刻。真实的改变,根本性的改变只可能是在心里盖楼或形成冲积平原式的。我的一个好朋友在文章里提到麦兜在《麦兜响当当》结尾说的话,“不是忽然‘叮’的一声变成别的东西,才算是奇妙,那个走得很慢很慢,慢得不像话,但是非常肯定,一直都在走的钟,就已经很奇妙了。”她得到了人人都想要的数学竞赛的奖项,成了“少数人”,但她说她并没有“砰”的一下变成另外一个人,
神奇的事情,早就发生在得奖之前。在我每天都坚持定时地,做着那些绞尽脑汁的数学题的时候,我就已经“渐”变成了,“不一样的人”。
信仰平等二则意味着此后再不信可依赖控制他人、讨好他人、服从或支配他人来完成自己的事业,换言之,她将不再以谄媚或傲慢对待他人。人对自己是喜欢也好,厌恶也罢,人间的关系,是一种因为共同利益而联合而结盟的互帮互助。彼此鼓励扶持、互通有无,谁对谁不至于亲密无间,但至少不卑不亢、相互尊重。你和我在人格独立的基础上,因为一种共命运的自觉而走到一起,共同探讨我们对于进步和公平的意见,共同承担我们的责任,一起分享我们的行动带来的后果。
平等不是个人与个人间彼此隔绝,不是纯粹依靠个体努力来改变命运,而是认识到我和她之间命运的相同、无分别处,确认我们的共同利益和兴趣,承认命运的改变并非一己、一时、一势之功,而决心苦战:共同行动,一道前进。
每个人能改变的都是有限的,设若人人平等,则每个人在改变上的力量也是平等地有限着的。如果我们信仰平等,就该信仰联合与团结。对平等的认识让人承认自己和他人的分别之小,因为我们看到那单个人的一手遮天的权威或通过榨取他人而取得的力量,全都是因为特权或幸运,因为一时的风光或狂妄。这些都不长久。
一个因为幸运而得到了些什么或享受过特权的好处的人不该觉得自己高人一等(feel entitled),或将他人并非由于过犯或放逸而遭致的沦落归结为他人是没有自己“好”的人:因为幸运看起来不够平等或“反平等”,但苦难一视同仁。痛苦对人是平等的,甚至遭遇痛苦会帮人意识到——每个人如果不是同样幸运,至少是同等不幸的,属人的命运,无论是出于自然或人为,最终都要所有人一齐承担。将视线局限在当下的或个人的幸福生活实是一种狂妄自大,未来的灾厄和异变,可能正诞生于这样的狂妄,或已经在悄悄生长、慢慢萌芽。在这个意义上,享受着一些特权的人应该意识到:更强的能力和更多的资源意味着更大的责任。人并非因为幸运而“应得”更多享受、拥有更幸福的生活,但人足可因为幸运而承担更多、做更多事、走更多路。这样说来,世间怕只有一种幸运,是真正的持久的恩惠:能认识到无论是幸抑或不幸,人和人,在根本上都没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