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20日星期二

旧文(未发表):200911 文学的才能

看到一个rapper的舞台,想到我的偶像也想当唱作人,但肉眼可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就和这rapper比,也是创作方面“不够有才”,过了半天我想,文学创作上我不怎么讲才华/天赋的啊,怎么到音乐上就直接评价人才长才短呢。就我熟悉的文学创作领域,我坚信日工重要,并鄙夷“老天爷赏饭吃”这种话,有非常专业的阅读者,也有非常专业的写作者,很多好作品只是看起来宛如“天成”其实背后都是功夫,我也并非为了勉励自己才相信这个。

说到文学的才能,专属于文学创作的才能,大概只有对外物他人的关注关心。17年,有个朋友跟我说了一个故事,故事中的女同事不想让人知道她的年龄,读着那个故事,我感到自己在现实中大概会是一个去努力逼问她年龄如果无法得逞就心生嫌隙的人,这件事曲折地让我知道,我也许并不真正关心他人。这成了我在创作上的一个重要领悟。也许写不好,或根本不想写的原因是,我并不关心什么人。不关心就没有好奇,就没有虚构的欲望。一种持续的文学创作更多是探索而非表达,是出发之前不知去向何处的旅行,和做研究类似,为了满足好奇心。好奇源出在乎、关心,或爱,如果没有了解和出发的兴趣,自然不会长久地写,尤其难以克服成体系地、有篇幅地创作过程中遇到的种种困难。

最近看《科恰里特山下》,书中挺多场景甚至是声音深深留在我脑海里,这样的作品是我喜欢的,我想文学在于看见或确认一种正当性,一种存在的正当,而不是随同主流的社会意见去复制刻板印象。很多人写到自己不熟悉的人或物的时候,会诉诸刻板印象,因为她也不好放着不说,需要有所形容,这时候就难免走捷径,如同一些滥俗的比喻一般不过脑,而这无形中也强化了读者对这些人或物的刻板印象。很多人写女性,还没有写猫写得好,写的多是她们如何“女”,而不是如何“人”。这样因为不够了解或关注而写出来的强化刻板印象的作品,是我厌恶的那种文学。文学确认正当性的背后是一种伦理需要,它和审美有关,又超越世俗道德(和大众“小三该死”那种道德观简直是对立的),文学不是为了满足某种政治需要或民情,文学有它自己的正义,这正义是它生命力的来源。

日常生活里,创作的需要有时会让我更多愁善感,戏多到超过生活需要的程度,我时常觉得这也许不是我要的,不是我要的生活的状态,也不是我要的那种创作;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深挖内心,到了一种我已经疲劳的程度,像电视剧《Transparent》后几季和电影《3 generations》一样,强行制造冲突,剧情发展十分突兀;可同龄人的作品大多依赖一种敏感的内心的表达,仿佛不抓马就没东西可写。 

【纸人日记】220919 苔藓的未来

如果几天后会去世,对现在的自己来说,什么是重要的呢?

这样的死亡怕也没有由无知和肆意妄为带来的意外恐怖,在这片土地上,想要幸福或对未来存有任何期待,都是赌博,而押的注是我们完全不能选的,有自由、尊严、联结、爱,和护卫人、重要东西的权利。

济宁政府在中秋夜转运人出市,还出来假模假式地道歉,之后爆的是李易峰的热搜;之前,有过一天封四城(成都、大连、深圳、长春)的玩笑治国,之后是贵阳,之前有不为人知的乌鲁木齐、广西东兴,还有新疆、西藏、三亚,都是封了很久也出过桩桩匪夷所思事的地方。在它们、这些荒诞面前,我一再承认文学(虚构)事业的无力,又一再认识到记录之必要。

在一个三年人为灾害、文革未被清算、丰县安然如昨、各种性骚扰接连发生性犯罪又难得公证判决之地,发生这些,不过分。国与家是同构的,各类小规模的大规模的不同层次的不公彼此照镜、模拟,一切都如此相似,这犯罪,这惨案,说新鲜,并不新鲜,给未启蒙也不愿启蒙人的命运,仿佛只有一种。

灰暗中挤挤挨挨仿佛靠吃食同类才得以生存的群居生物苔藓,怎配得破土而出的草或竹的命运和尊严呢?这样下去迎来的未来,一点也不恐怖,相反有种神义论般的安心效果——当下,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一方面承认我们(曾)是懦夫或至少做得不够,默许恐怖之发生(纵然我有 daily protest),已发生的都必然发生,一方面还要决然认识到要突破要挣命,只能拼命。分不清重要价值的人,其实活与死有什么分,目睹这一切还心安理得,只能说生不如死。

感觉从17、18年遭遇种种新闻、事件,包括疫情后的李文亮,只是为了让我们来到这一刻。

这样的环境中,“成功”有什么意义呢?获得再多成就、自恋感,只会凸现这一切的侥幸与荒谬气质。人需要有勇气拒绝来自这个政权的任何首肯、表彰——那让人不齿。

                                                                      

(当然,成功是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恐怕是否心怀期待、日有所盼,才更紧要。与某种道路解绑,我见识到什么更重要,什么不重要。记录重要,叙说、对话、行动、结社、承担责任/命运重要,出道/出书/出名/被人记得不重要。)

这个世界上发生这些不奇怪。荒谬的只是我们之间命运的差异。没有死于厄运,仿佛只是一次赌博赌赢了而此刻我只想分摊你们的无助。此时连“难”、“国难”都不准提了。是的,不是国难,是国耻。

这世界对心怀道德感还有正义的人来说相当难以接受。

我笔下的主角们会怎么做呢?

我和大楼保洁员、快递员们的差异,端赖于偶然。而世界的不公、冷漠,各种不义、自私、闭目塞听、岁月静好结下的苦果,像热雨落下,由人一起接一起尝。我不能免于她们身上遭遇的不公所反映的这个世界真实的纹路、沟壑、陷阱,我也不愿再像赌徒或走狗屎运的死囚犯一样从中幸免,那样我如何知道我所处在的正是一个炼狱。

旧文:191031 信仰幸运之后

如果说信仰平等就是信仰人与人,甚至万事万物之间本质上没有分别,那么信仰幸运就是信仰特权,或是先天的禀赋,如长相、智商、性别、种族、出身或特殊的能力,或是后天的个别的、不可预测和复制的好运。

幸运的确是诱惑人的,生的丑的艳羡生的美的, 生的愚钝的嫉妒生的聪颖的,生成这个肤色,想要那个肤色,而生成那个肤色或那个性别的,又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理应受到高规格的对待。表面上大多数人赞美“努力”、鼓励奋斗,其实还是更青睐天赋或幸运,比如在艺术家中,人们常赞叹那些身怀天才或异秉的人,将被缪斯眷顾的画家作家封神,却不谈那些勤勤恳恳修习技艺、完成日工的人,仿佛学来的、经由日课而增进的就不配被当作“艺术”的才能。比如明眼人看工厂里的诗人或做保姆的小说家,能看到他们读过多少书、写过多少字,而不清楚状况的观众的第一反应却是“老天爷赏饭吃”,仿佛所有辉煌的才能都应是天赋而非习得,仿佛对于艺术家来说,勤奋就是耻辱。这也符合人的天性,因为天赋的可以一蹴而就,一朝有,朝朝有,而自觉的改造、清醒的修习,往往伴随着痛苦和疲劳,收效甚晚甚至没有明显的功用,不是有勇有谋有信念之辈,实难坚持。改造总是累的,与其日日看不到结果地锻炼,不如束手就擒,或习得性无助一下将平庸归咎于原生家庭等自己遭受的不幸,或耐心等待奇迹的降临,等待幸运将自己挽救,若不成功,也怪不到自己,仍乃不幸作祟,“不够幸运”耳。

信仰幸运的人寄希望于一时的运气,以为可以借助它们渡过灾厄、免于欺压和歧视,却常忘记势有好歹、运有时限,自己和任何一个他人一样随时可能陷入病苦贫穷悲痛的境地,倚赖幸运其实是倚赖自己无法控制的那些东西。而倾慕特权的人,也看不到特权的人为属性和由不公支撑的结构面临的危险。信仰幸运意味着不信变化,以为一时的幸运(比如出身、长相)可以泽被一生,只要一刻是幸运的,是有依有靠的,就可以将这与众不同的逃脱尘俗与苦难的命运保持下去;或以为一时的失势、蹉跌,就代表永久与福善、机运无缘——这是思维和身体上的懒惰,也是道德上的懒惰,是信仰机会主义,或惯于束手就擒。

不愿倚赖幸运的人可以选择相信它的反面:平等。信仰平等既然意味着相信人与人本质上无分别,便是信仰那些所有人都可以利用的能力和武器,信仰我们可以掌握在手里、可以控制的东西,比如劳动,比如智慧,比如信念,比如逻辑推理,比如良好的品格,比如身体力行。不信幸运即是正直地生活,不再将命运也好、力量也好、喜怒哀乐也好,寄托在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上。

信仰平等一则意味着信仰努力、日工,相信日积月累的坚持与潜移默化。得奖或得救的一刻都使人艳羡,但问题是转变决不是发生在那一刻。真实的改变,根本性的改变只可能是在心里盖楼或形成冲积平原式的。我的一个好朋友在文章里提到麦兜在《麦兜响当当》结尾说的话,“不是忽然‘叮’的一声变成别的东西,才算是奇妙,那个走得很慢很慢,慢得不像话,但是非常肯定,一直都在走的钟,就已经很奇妙了。”她得到了人人都想要的数学竞赛的奖项,成了“少数人”,但她说她并没有“砰”的一下变成另外一个人,

神奇的事情,早就发生在得奖之前。在我每天都坚持定时地,做着那些绞尽脑汁的数学题的时候,我就已经“渐”变成了,“不一样的人”。

信仰平等二则意味着此后再不信可依赖控制他人、讨好他人、服从或支配他人来完成自己的事业,换言之,她将不再以谄媚或傲慢对待他人。人对自己是喜欢也好,厌恶也罢,人间的关系,是一种因为共同利益而联合而结盟的互帮互助。彼此鼓励扶持、互通有无,谁对谁不至于亲密无间,但至少不卑不亢、相互尊重。你和我在人格独立的基础上,因为一种共命运的自觉而走到一起,共同探讨我们对于进步和公平的意见,共同承担我们的责任,一起分享我们的行动带来的后果。

平等不是个人与个人间彼此隔绝,不是纯粹依靠个体努力来改变命运,而是认识到我和她之间命运的相同、无分别处,确认我们的共同利益和兴趣,承认命运的改变并非一己、一时、一势之功,而决心苦战:共同行动,一道前进。

每个人能改变的都是有限的,设若人人平等,则每个人在改变上的力量也是平等地有限着的。如果我们信仰平等,就该信仰联合与团结。对平等的认识让人承认自己和他人的分别之小,因为我们看到那单个人的一手遮天的权威或通过榨取他人而取得的力量,全都是因为特权或幸运,因为一时的风光或狂妄。这些都不长久。

一个因为幸运而得到了些什么或享受过特权的好处的人不该觉得自己高人一等(feel entitled),或将他人并非由于过犯或放逸而遭致的沦落归结为他人是没有自己“好”的人:因为幸运看起来不够平等或“反平等”,但苦难一视同仁。痛苦对人是平等的,甚至遭遇痛苦会帮人意识到——每个人如果不是同样幸运,至少是同等不幸的,属人的命运,无论是出于自然或人为,最终都要所有人一齐承担。将视线局限在当下的或个人的幸福生活实是一种狂妄自大,未来的灾厄和异变,可能正诞生于这样的狂妄,或已经在悄悄生长、慢慢萌芽。在这个意义上,享受着一些特权的人应该意识到:更强的能力和更多的资源意味着更大的责任。人并非因为幸运而“应得”更多享受、拥有更幸福的生活,但人足可因为幸运而承担更多、做更多事、走更多路。这样说来,世间怕只有一种幸运,是真正的持久的恩惠:能认识到无论是幸抑或不幸,人和人,在根本上都没有什么分别。

2022年9月14日星期三

220602 叙事闲谈| 直面真实

发现这个思考贯穿了两三年,无意间看到以前的记录,弄个 thread 吧。

200523:冰山没有,就不会有冰山露出水面的角。而当代小说对思维方式的影响是,过分关注“露出的角”,而忽视庞大的冰山,可以作为本体的“生活”。这容易转换人的关注视角,人本身就是想当主角的,受此影响,会更容易将目光投向突出“主角感”的时刻或人生的高光片段。当代小说的这种影响和个人主义的兴起相辅相成,最后叙事不止是一面“镜子”,而是聚光镜,和生活经验本身互相映照、复制、强化,聚焦在某类东西上,将之赋予意义并成为人生所有道路的目标,人这样,便很难不活在期待,或回望中。一句“生活在当下”不能解决问题,因为它并不能说出为何“当下”是比高光片段更有意义、更值得活的。很多时候人们为了活出一个好故事,可以作出很多不必要的牺牲,将自身及自己的故事浪漫化,并将生活路线折叠、矫揉。而一个好故事是什么?如果它的“意义塑造”不能在叙述中找到而只存在于高潮或结局,它就是因循一定结构的,“噢,又一个故事,”“那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对于结构,也是可以媚俗的。超脱个人主义视角,需要超脱主流叙事结构的故事。

210920:位于一段经历后端的幸福能否 validate过往承受的痛苦?这种说法可能只适用于单向度的叙事书写——小说,正如 Kahneman 那个研究(《思考:快与慢》)中揭示的那样,高潮和结尾在对一段经历的评价中有高于平均的重量,这也是为什么小说书写经常采取“痛苦-救赎”模式(因为小说书写必须提取意义,从经验中),虐之后是恋或拯救,下降之后有上升。这只对有“读者/上帝视角”的读者或经过了全程后获得“超脱视角”的主人公起作用,对游戏中人是没多大意思的,而且它过分聚焦于一个“结局”,或一种有结局有中断的叙事,放长了看,可能那结尾也不是结尾,幸福也不算什么,救赎也远没有达成。而人难的不是画段落、句点,讲述一段故事,而是活下去,像没有终点一样活下去。现实更像是:永没有成功,没有救赎,没有末日也没有根本性质的评价审判;要用那套标准来审视人生或“如何活”,未免太简单也太新教了。这种叙事上的心智模式大概是一种宗教世俗化后了的表现,和理性化一样,集中了热情、盲目、对实际结构的无知。

220415:很多智慧、领悟和得到,是一得永得,而资本主义精神不讲这个,非要讲积累,讲和过程分割的目标/结果,讲人在途中的动力和拼搏上进的状态,它有输赢,有多寡,有成败,而真正的得或失,哪有什么输赢可言呢?我在纸人日记中讲“若能真站到外面,所有的一定不是那种‘赢了’的感情。”真的得或认识,是一得永得那种的,而努力这码事,哪有终点结局,是永远的路途。活着如同修行,活与死有界分,其实并没有止境。一得永得的前提是知道没有一劳永逸,没有救赎。得到越多的人,越没有保有过什么。

220402:盯着那北卡的新年卡片我想,也许创造性就在于活出自己的生活,然后那时——那时,即便只是沿着生活的面貌写和想,也算是创作了!

……每个人生出来,就给人类贡献了一点点可能性,我的可能性首先在于突破边界,创造属于自己的边界,让这个可能成为一道路。(同时不需要真的创作,脚下的路,那每一步,只要勉力为之心目清明,便都有其启示性。也许真的『叙事』的力量,就存在于这等作为中。)

220523:“认命”中才有自由,投入游戏、盼得她人所得只是虚掷、错付。这亦不是“活出自己”式新自由主义式成就,那有相当多标的和门槛,仍看重外在评定和结果。自己的路可能是蜿蜒的迷局来而复返的轨迹,起伏、得失、重复/轮回都正常,我们对这种局面的接受代表更大程度上的坦诚,向真实靠近——这也是“后来幸福 validate 已有痛苦”的叙事的 alternative。

自己的路、叙事与意义呈现,是一体的。这是更深层次的接纳(“认命”),对故事复杂性(而非新教式救赎叙事)的探索,也是相对理性的态度。

……直面真实。

(最后补一段关于“真实”的记录。George Saunders 曾经在访谈中提起“直面、思考死亡是靠近真实的尝试”,我曾在手术后的家人的病房中醒来,觉到片刻的恍惚、不真实,但那是否才是某种类似“真实”的瞬间,光漏进来了?

220528:人生就像醉酒,偶尔瞥见真实的瞬间是从那其中片刻醒来,目睹自己“原来在醉着”,那清醒的片刻少之又少,大部分时间仍是为尘俗事务鼓动,为一种种迷幻烦恼。)

220518 由一则播客想到的

Podcast: The Ezra Klein Show: “What Does the ‘Post-Liberal Right’ Actually Want?”

听 Ezra Klein 和著名右翼Patrick Deneen对话,记几个点。讲到自己成长在单亲家庭而父母离婚前都变得非常不快乐、对孩子也不好,Ezra 似乎情绪上来了,说离婚对于这样不快乐的家庭是不是好的选择,Patrick 坚持离婚(Exit it)不应该是成家后解决问题的首要选项,最好有许多的限制让人们可以坚持家庭至上,又举出一系列奇奇怪怪的“研究”说单亲家庭的孩子发展就是不如双亲家庭的好(我觉得对面的 Ezra 脸都绿了),又提出可以报销以年计的长期婚姻咨询费用的政策真好。我想,他一定非常认可中国现行的婚姻退出机制,哦不,中国没有在法律上禁止堕胎,算不上一个保守派的乌托邦。

Patrick 讲到自由派“要实现个人性最后归根结底就是要 overcome family”这点,我却心有戚戚。个人和家庭的矛盾我多次提起。在国内很多场合,同时拥有一份(大概率需要996的)稳定工作和照顾家庭间就是不相容的,而过大的生存压力、经济危机之下合乎理性的选择当然是不生育(不成家),这点当然在很多场合下并不符合他所言“自由派的追求”,寻求生存的动机和所谓实现个人性(individuality)之间还隔得远;不过新自由主义的确是靠这套“个人成就”的幻景来让人自愿为系统献身,某种程度上过分投入工作、自愿加班里的确有个人化的追求。而当我们引入性别视角时,问题更加复杂,性别平等正在于要求异性可获得的那些机会、资源,这些综合有毒的工作/献身文化,会让部分女性加速逃离家庭或“证明自己”,尤其是当另一种选择(偏向家庭和生育)并无法在当下带来任何实际抚慰,在整体价值上更是倾向于让(只有家庭没有个人经济基础的)女性陷入被污名、孤立的境地中时。

于是我们看到,在 overcome family 这方面,女性面临的多重压力导致成家生育并不是理性的选项(“理性”在我这不是指单次选择而总带有长时视角同时超越单一个体层面),在现实中,遇上靠谱而懂得照顾家庭(牺牲部分个人前景)的另一半的几率又非常小,可 overcome family之后呢?男性自带“有个 wife 或 mom 就能帮我料理一切”buff,家庭往往不是需要被克服和从身上剥除的东西,女性离开家走的方向却更孤决、前途未卜,同时同样充斥着异化的危险。女性主义与新自由主义事实上合流的潜在风险,就是其底层并没有提供一个可以称得上是 alternative 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这是场几乎毫无纲领的革命,有时“搞事业”的呼求也不过是让女性从一个火坑自觉迈向另一个。

我们是否需要打破家庭和社会间那牢不可破的分野?保守派的传统理想,那重视家庭的文化里是没有女性一席之地的(中美都是如此),一场场倒退运动不过是让人们认清固然那图景稳定安详,可确实是建立在女性和性少数群体的集体牺牲之上的。而大陆现行的“反婚反育”理念,也称不上理想,符合这类事业党要求的,只能是一些 lean-in 达人,其福利与正向影响很难跨越阶级和世代。我们能否既保证生育或拥有家庭这一基本人生需求,又开拓出自己的一片天?从性平角度,“两者都要”、既要又要没有错,男性就是这么既要又要着过来的。只是为达这一理想,有太多中间功夫要做,太多理念和实践鸿沟需要填平,在运动层面上需要的,也一定是超越个体的努力。此处应回顾 Nancy Fraser 对现阶段女性主义运动的建议:“让1960年代女性主义的动能和理想,重返历史与政治的舞台。……将去宰制的理想建立在社会团结与社会福利的正当性之上,但不因此忽视消极自由对维护个人尊严的重要性。”( “第二波女性主义是新自由主义的共谋吗?”

后来 Patrick 还提到,现在和工人阶级站在一起的不是民主党而是共和党,民主党或自由派更多代表的是管理阶层精英(managerial class)的利益。这的确是偏左一派需要面对和回应的问题。另外他讲到这类偏向精英和自由的诉求下,人们,或地方上的佼佼者们,越来越朝着六大城市集中,为什么不能回到家乡呢,地方上究竟有什么是她们不能拥抱接受的呢(此处省略类乡绅理想600字)。我脑海中出现了 Lila 叫Lenu 远走高飞、永别回来的场面,出现了旧日好友话里话外暗示明示我“不要往回退”的那一幕……为什么不回?能回的话,会不回吗?

最后他还讲到要重振手工业制造业等体力劳动、工作的价值、反思“crafts” 的意义。这点当然是为回应 liberals 偏精英、智识导向的教育追求提出的,我却想到国内现在提倡职业教育背后的困难。如何尊重体力劳动及每一门类工作的劳动者、确保工作待遇和社会保障能让她们过上有尊严的生活,是推进、改良职业教育背后最大的问题,这当然是个非常重要的社会问题。

最后俩人扯了下是 policy 重要还是文化重要,Patrick 提出“当然首先是要复苏、振兴那种文化!”我在这点上更偏向于 Ezra 边讨论价值边讨论政策和预算的现实态度。

不得不感叹,做主持人,Ezra 的气度太好了……

(这场对话发生于最高法关于 Roe v. Wade案的意见泄露之前。)

【纸人日记】210912 优胜美地归来

优胜美地归来。

见到了以前去过的 mirror lake,丢了一袋果泥去程。去程树阴多蚊子也多,需穿外套不然凉。回程大路阳光多,背上孩子果然热了。

回家时的盘山路,我问,怎么就到山的这一面了呢?他说,过了个桥啊。我说,啊,没印象了。心想,所以刚刚经过的好像红绿树叶包起了个我头顶上的廊桥似的通道,是桥,或过桥后的一段路吗?外面的小河水真美,我好几次说,真美,真美,真好看呃。太好看了。青青的水的底啊,纵横铺着大小斑驳从这到那的石头,一个挨一个,波光是一个又一个小的曲线或弧,也一个挨一个,大家想说,看啊我好清!那边上去一点儿又有一点秋天颜色比如橘黄粉绿或金黄,让一切更斑斓了。五彩缤纷的,像最最最最美的小姑娘。人走在其中,思路(那情感的通道)也清澈了,我在思绪的路上蹦蹦跳跳,像只雨中的青蛙一样自由。这简直好得过分了,又如何配得上?

哼,就凭我这份知道这美与幸不可求取不可复制的自知吧。

人对美或她人,也从不想占有。人经历爱,那种通过美或乐将人的灵魂点化的东西,也只是更少了一点儿“我”,也明白这东西会过去(那好的),“我”也会过去,而“我”与她人万物,也必不是,必不必是为此等重逢、相遇或久留而行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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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非纸人日记 对此段行程的补充:)

在周五下午进山的路上我想,幸福就是 relive such and such moments, some moments, certain moments。那些时候我是幸福的,现在的我也是,而这全不能预测或期待,以后的我也不会。幸福是最不可求取的!可计算和预期的幸福是会形成毒瘾般习惯的快感,幸福本身并不能追求也从不应是目标。今天上午从 mirror lake loop trail出来走上 loop 的回程那大路时,我默念着一块儿以自然的复原力或self-guardianship为主题的提示版上写的stewardship 这个词,走一阵看到前方有三个腿脚不好拄着杖的老妇人走到路的边边上去站着,脑中升起了那种在念书时会有的心中盛着的对即将展开的东西的期待和快乐。那光影好,让我又想起中国的山山水水,出游时的一无所知的自己。对自己将要参加的社交活动和不用怀疑将学到新东西的事实,心中有憧憬,因而充实。那种本科时的冲动或类似“热血”的感情,后来再没体验过。跟D 说留学时的日记配上土星的声音就是恐怖体验,那时日记几乎没有快乐的事情和色彩,他说我现在基本也没有,我说可能毕业后北京那段儿有点儿,就是一种“自如”感,可能感到自己有所控制,还能通过和人频繁的社交来施加影响,不,可以感到自己还可以做什么事,有一些能量——主要是社交中、关系中就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那是可能性迸发的场合,有句话没来及说:其实我感到人主要是在关系中存在的,她的自我分散于各种各样的关系中,当她只是独处和沉思时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健壮的自我,因而那种存在的感觉也会弱。

能感到自我的时刻,多半是感到了自我的不安、脆弱、焦虑?那些和不安有关的情绪让我们体会到一己的有赖、无力、有限和短暂,对她人或外物皆鲜有控制,这“我”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因而得以被命名。而感觉到幸福或安全的时刻,恰是感受不到自我,或“我”的边界在松弛的时刻。因此“我”有什么好呢?追逐限于自我一躯的快乐,是妄想,本质似都是吸毒这一形象或行为的变体、转译。

回程转山经过大湖前拾起了手机,因为信号好了,看了几条豆瓣瞬间被拖入丝丝焦虑不安中,像被从那至纯的回忆世界和清澈的自然世界中拽回。人好不情愿啊!

【纸人日记】220203-“认同”

注:“纸人日记”是手写日记的电子化。由目前打字的代理人格-豆瓣网纯文学吐槽bot 随机选取条目,日期或近或远。

看marketplace 上一个人的 wordspace,想我要生在这土地上会不会就是这副样子,镇日写诗,在博客分发分行句子或书信。那么“认同”是做什么的呢?那是一种适应性的调整,一种最经济的在当前共同体/社区中被接受并生存下去的方式,亦可称为“自我同一性”,其实无时无刻指向的是一种自我与她人、自我与周遭社会的关系。当调整、接受、询问与交流变得不在地而充满滞后、距离、沟通障碍与无法解决的误会时,人的“自我”也会泛起褶皱,那摩擦让人需要单纯为维持它的稳定、一致、平滑而付出精力、情绪、思想工作等代价。

人如果找到在地的、门槛稍低同时能容纳自我发展与拓展的上限的社群、关系网,其实“认同”的界限、维度是可以很宽的。人是可能性非常大的物种。性别是一种学习、一种认同,爱好、欲望、觉得什么东西好、自己想要,都是一种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