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7日星期五

食堂

农园一层是个让我感到陌生的地方。坐在一层靠大门的那一侧,狭长的座椅沿着墙和取食的自助摊铺开,中间一条走道,坐在其中的一个椅子上吃饭,永远像来到一个错误的地方,吃着没味道的饭。自助餐碟儿不像普通食堂的标配,像外星食堂。黄黄绿绿和白白的小碟子,上面放什么我都没胃口。可能是采光不足,二层远比一层通透和有温度,一层是灰色的,人坐在这吃饭,吃完了后片刻也不会停,立即走出去。

然而农园外面那条路,不长,从三角地伸向二教,却美得不行。一排树将影子铺在路上,这路代表了学习区和生活区的分隔,人沿着这路走,要么是去上课、自习,碰到更多同学、新鲜的知识、迎接新的事,要么就是要从东边出校门了,去五道口方向,或更多的世界。反向的走,就是回家,去吃饭,或是暂时从学习中抽身,投入社团活动或朋友和朋友的包裹。那条路像充满了阳光,人走在那路上,就是走在可能性上。

学五是很舒适的小环境,一层二层都不大,一层座椅不多,但周边站满了来打饭的学生,需要拿饭盒打饭的艺园一层大约是它的三倍大,结构差不多,都是进门的地方可以买水果饮料,不同的是我印象中艺园进门左手侧的最深角是卖小炒盖饭的,那个很好吃,不会失望,每次每个人点的,都是单独用锅下菜炒的,新鲜可口。学五的二层是我吃过非常多盘凉面的地方,麻酱拌着醋的酸凉甜,别的地儿再贵的也没法复制。里头有个叫合力屋的西式快餐店,我和A谈恋爱不久的时候来一起吃过一次,那次我吃得不是很满意。

学五背后是西区的宿舍,住着不是我们年级不是我们性别甚至不是本科的人,45甲乙楼这样的叫法也叫我感到陌生,它对面是澡堂,我也不用去这洗澡,大概这整片,都有一种“他们的地方”的味道,所以我不常来吃,我的印象里,学一和家园,是属于我们的。更具体,是属于我的,因为离我的宿舍近。

学一的菜虽然普通,但适合中午吃。谈恋爱之后人们来得会少,我在这儿却见到长着美丽耳朵的男生和另一个男生在排队买饭,在中间的厅,没座位的那个。学一更适合早饭,大部分时间我都是早晨六点快七点了起床,趁着这开门来吃,吃完去图书馆三楼或四楼的自习室,后来三楼的关了,我等着它开,它再没开过,是做了别用了。

学一的东门入口左手那个角落,是车协霸着的地儿,旁边是山鹰。有时我们坐在那里吃午饭,和认识不认识的,熟悉或不熟悉的协会成员边说着小话边尴尬着边吃饭,它很随意,社团活动或专门的聚餐不会选在这,但这里总有会员在,大家随便来,随便吃,随便走,或只是来领自己的会服,来交个活动费,来送个礼物,大多时候它是个支撑,后来大概在全世界,也找不到一个可以随时过去吃饭,随时都能碰到来自一个群体的同志朋友的地方。

燕南是我大学后两年的归宿,很多午餐晚餐都在那儿解决。的确有好菜、好吃的,典型的比如卤肉饭和羊肉泡,不会失望的那种,而且快,而且人满。到处都挤挤挨挨的,一楼还有许多人背着书包站着吃饭,二楼坐着吃饭经常需要等座,过道小得可怜,天花板低到了人头上,但就是很好。人满得叫人不会感觉孤独,一个人吃饭那么平常普通,又那么迅速(后面还有人等着)。人和人挨得那么近,又那么没有关系。我挺少见到熟人,一个人心满意足地吃完了,听听新闻或头上电视里放的记不清的节目,就走。头两年我来得少,并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可吃,后来泡图书馆多了,中午就直接来这对面的食堂解决,太方便了。

饭后一袋酸奶,拎到图书馆里继续喝。

如果饭后是一小纸杯热巧克力奶,那就是家园。人说家园有隔夜的剩菜,我从没吃出过肚里的毛病,而且还有冒菜沙县小面等新鲜出炉的饭食,不愁。去的最多的其实是最靠西的那个窗口,那里做面,它旁边的家常菜也不错,合我的口味,如果现在见到了打饭的小哥的脸,我应该会认出他来。那里有我爱吃的油泼面,一个人,一碗面,太好解决了!那辣子和黄豆芽,熟悉的配方,好做又好吃。家园经常是成双成对的人多,我听到了隔壁桌一对女朋友讨论不久前跟人因为什么而分手,另一桌的几个宅男讨论选课或让我觉得新鲜又没趣的玩意,或是一个本校的同学,带了外校的同学或男女朋友来吃饭。

来家园吃还和我时不时的减肥和节食需要有关。有时强撑着,或不饿,就过了饭点,想着少吃点儿吧,又不能不吃,而学一这类大食堂已经没什么菜了,就去了家园。后来在家园吃,尤其是冬季喝热巧克力奶的那段时间,倒慢慢准时了起来,吃得也比较靠谱,不跟自己身子作对,大概是大学阶段都快结束了时候的事。

家园整体较暗,叫人觉得不够暖和。从它西面出去就是西区宿舍了,不远处有个奶茶店,在拐角,一开始不叫但后来成了阿牛与仙草,一开始的那个奶茶店就搬去了小博实旁边。

小博实旁边伸进去的小院子,我在那买过橘子、苹果,碰到过熟人。那里有个麻辣烫的小摊,夜里开门,穿着睡衣或背心短裤从浴室出来提着毛巾和装洗发露的小篮子的男生女生和下了自习的同学们会在那儿买吃的,空气中的水汽,沐浴露味儿和为首的麻辣烫的鲜气,让周遭变得非常温暖、亲和。哪怕是刚被甩或挂科的学生,从空无一人的校园的风中穿梭来到了这儿,投入那热气腾腾的夜晚的角落,也要觉得落了地。生活的密度是那么高,食物鲜臭鲜臭,自己巴不得立时变土,失去任何重要性。

从我的宿舍往这一片走的路上最重要的四个食堂是连成一排的康博斯中餐、西餐、饺子部和面食部。它们用同一套餐具,属于同一个康博斯系统,门前的路在下大雨积水的时候,被人叫做“康河”。中餐西餐和饺子部是打通的,可以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我在中餐吃了我来北大后的第一顿饭。在康中,我和A谈起过一起去天津的打算,一周后我们就分手了,数月后在中餐点菜的隔壁厅我碰到过他一次,因为分手的打击太大,我落荒而逃。这像是人受了物理伤害后的一种反射。

分手前,在面食部我们吃了最后一餐,那是我和他的关系回光返照的一刻:那时虽没有“一下到头”的预期和勇猛,但大约是我们心最近的时候,没什么距离感,像好朋友一样亲密。那时是中午,面食部那样的地方你知道,光照充足,温暖,仿佛永远是学校中午时分最暖和光明的地方,别说外边还走着满怀希望的去买饭后零食的同学。我们没有多高兴,但无比轻松。那个中午之后,吃完开心的面(在那里我最喜欢的是拉条子、甜烧饼),我们开心地告别,走向各自的地方。第二天晚上,我看到他哭了,嘴巴张张但仿佛已决心不再跟我说什么话,于是我说,你走吧。他就走了。

我还在面食部吃过非常早的一餐。因为我很少去那儿吃早餐,所以那次印象深刻。时间上不算早,但算我在面食部吃过的饭中最早的一次,大概。那时我和车协的好朋友七个在未名湖照完了清晨的毕业照去那儿吃早饭填肚子。我们一桌坐的四个人,边吃还在边鼓捣相机,留下了嘴里塞着包子和咽豆浆的难得一见的照片。在座的好哥们三个人,他们结婚时我都没去,现在一个有孩子了,一个快有了,一个我不清楚。在座的女孩子是温柔得不行的人。她当时并不毕业,我还找她借了本书忘记还了。

前年秋天我回学校,这四个并排的食堂被拆成了陷进地里半米深的堆满碎石土砖的大坑。我站在坑旁给它照了相。过会儿又和朋友取笑起隔壁松林门口新贴的“不在褶上”的话。不久前,还在学校的时候,觉得一顿饭可以吃很久,或像这样吃饭,在这儿这儿吃饭,一吃要吃好多年望不到头,来得多了,不免对这些食堂产生厌烦,后来真的没有吃的机会了,想到许多场吃饭,快或慢,撑或饱,独个儿或成群,就是一时。过去了,就成了最后一次。



2018年4月20日 于S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