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12日星期日

疫时思考 0412

昨天让人睡不好的主要是两个新闻,一个是朋友圈里一波攻击方方的潮流,一个是包丽去世了。我在豆瓣上看到后者时,有一点惊讶,我以为她半年前出事时就去世了,没想到被抢救了半年,这半年,这事如同我电脑里保存的许多性侵害/性别暴力案件一样,被迅速淡忘;事发时,我以为牟某会同许多性别暴力的施害者一样,继续过他的好日子,只是保不了研而已,对此事的处理不抱希望,现在,不知后续会如何发酵。

早上看到财新发的苑姓记者写的特稿,我看了全文的截图。整篇文章不像新闻报道,因为声音太偏向一边,基本的平衡都没有做到,且通过遣词的细节不难发现记者的倾向:

一些警察对此案态度谨慎,并认为这是“男女间的事儿。”一名接近警方的人士透露,兰儿和鲍毓明同时去派出所做完笔录后,有时会拉着手离开。

一位熟悉本案的人士告诉财新记者,兰儿与鲍毓明羁绊深刻。2019年起,当她联系上社工求助,并在南京报案后,仍与鲍毓明密切来往。她去往鲍居住的酒店,与其发生关系,而有一次在派出所门外,她与陪同报案的志愿者吃完早餐后,还打包了一份带给鲍毓明。另据消息人士透露,兰儿的母亲也曾收过鲍毓明的资助。

“一些警察”,“一名接近警方的人士”,“一位熟悉本案的人士”,“消息人士”,短短两段中出现这么多身份模糊的神秘莫测人士,都像说悄悄话般地给记者传达了一些“小道消息”,且都是偏向鲍的。“羁绊深刻”,我在读明星八卦吗?文章的倒数第二段,

多位帮助过兰儿的志愿者个办案人员都提到,他们此前帮助过兰儿,牵扯了许多心力。如今她再度通过媒体喊冤时,只字未提此前的帮助。兰儿换了手机号,拉黑了帮助过她的人。

再次出现这样面目模糊的相关人士,作为读者,不清楚他们的人数,也不知道他们曾在什么时候帮助过“兰儿”。“兰儿”单方面的“拉黑”给人不知感激甚至基本的礼貌都不懂的印象,这一点也与前述“报了案又和好”、QQ上有表白和亲密对话等事相佐证,塑造变幻莫测、没有准心、爱耍脾气、易被操纵且实际上还是对鲍颇为依赖的不懂事女孩的形象。这一切都像一个顽皮孩子在消磨社会的耐心和好心人的善意。不说这个“拉黑”在没有采到受害者声音的情况下如何确证,这个行文就给人一种“兰儿”已站到所有帮助过她的人的反面的印象,且不论记者不一定接触了所有帮助过她的人,这么一来,因为“兰儿”与这些人对立,好像这些帮助者也分享了一些维护鲍的立场,这是任何一个帮助过她的人愿意看到的吗?

作者用词看似不露声色,行文背后的偏袒与贬抑却不难读出。我读后感到面熟,好像之前媒体说Jingyao仙人跳,“挽着手走入电梯”和“带领刘强东走向住所”等,不也是这样把脏水一点点泼到女方身上的?不同的是,这篇文章将脏水揉成泥沙,点缀在字里行间,但也并不高明,因为叙述的细节让倾向过于明显,不论记者立场与动机,这个文章从新闻专业主义的角度看,写得也太烂了,不知是文笔差还是专业训练少,又或编辑偷懒。

但我也并不会因为一篇文章否认一个媒体。财新在武汉给出了许多调查翔实的重磅报道,几位驻守武汉的记者付出心血的作品,及其通过报道联结武汉与其他地方的努力本身,不会因为同平台上一篇狗屁不通的文章就被勾销。财新有自己的受众,有自己的利益相关方,这篇报道不论是暴露了记者、编辑还是更上层的哪一环节的问题或属性,“脱粉”是必然的,像D说的,既然是个市场化媒体,就交给市场去解决吧。播客“声东击西”第109期“我们的自我检视和反省”里提到一个观点,财新的问题不在于可能主导疫情时的大众反响而形成另一种形式的“权威”,而在于只有一个财新,没有更多的像财新这样去疫情中心深度追踪的媒体——既然只有一家媒体,那就只有一个声音,而这个声音有其固有的特征、角度和叙事逻辑,便有它可能偏颇或出错的地方,可以说是“一家之言”,而若试图观之全貌、接近事实,只有靠增加声音、让多个有能力做深度报道的媒体并存、发声,才能做到。结合这次事件,我认为这个评价十分中肯。因为依赖财新而产生的失望感受,反映的更多是整个舆论环境的苛刻。

说到方方所受的攻击,也是这个理。只有一个人的日记被那么多人读了,经屡次删帖还“活下来了”,在被更多人看到,于是成了众矢之的。豆瓣上看到一则广播,小p说,“你要是全国有几十家正常的媒体,几百篇大家可以正常分享的封城日记,那自然可以挑挑拣拣,说这人没有查清事实、那人文笔一般。现在万马齐喑,只有方方不知为啥成了全国唯一能看得到的反应武汉市民抱怨的人。”打这个靶子也太简单了,太现成了,再说也只有这个靶子可以打,结果就形成了广大网民围攻、网暴一个温和的、私人的记录的奇观。李文亮之后,竟然还有这样夸张的事,可见以后的分裂、分歧只会更多、更深。之后的时代,面对网络上的也好现实中的也好,各种各样的矛盾冲突,还请各位保重,继续坚持说理和平等的交流,相信平等和开放交流的意义,坚持用证据说话,讲逻辑,不讲消灭对方,不讲举报、站队,不信“屁股决定脑袋”。路还长着,要好好吃饭睡觉,保重身体,别被气坏了轻生,当感到虚弱的时候可以望向我,或者身边还坚持平等交流的人,这些同你一样的人还活着。

所以要缓解方方所受的攻击,也得靠分散注意力,多发声、多记录,像她那样的私人记录多了,声音杂了,一两个特定的人便不会被集中火力猛攻。我在此做一份记录,“疫情时的思考”,也有这样考虑。当然,发了声,也得被听见,记录是一方面,记录了不被消声,好难。但我权当先保留一份个人的心路吧,如果没了,就再想法传播。

《我的书跟国家之间没有张力》这篇访谈中,在被问到“社会舆论呈现明显的分裂,如何才能弥合这一裂缝,构建社会的基本共识?”时,方方说,“这个裂缝根本就是人为制造出来。弥合这一裂缝,需要大家学习常识。只要有常识,这些裂缝根本没有存在的可能。”我想常识是我们能信任、能掌握的武器,是每个人都有能力获得的工具,在这里我尤其认为是对不同声音的包容、对平等交流的坚持,和对“用证据说话”的坚持。有一篇分条回击针对方方日记的攻击的文章,朋友圈里有人认为“居高临下”了,在批评那些攻击者“没文化”,我则认为这种条分缕析、讲事实摆证据的文章已经挺平和了,一条一条拆开讲,分别回应你的质疑,不够坦诚有耐心吗?朋友大概认为这对一些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读者来说是在剥夺他们质疑抨击的权利,叫读者“多读几本书去吧,把那些日记看过再说话”有着高人一等的傲慢。那还能怎么样?不读日记你拿什么跟我辩论?我挺惊讶的,不用事实证据说话、辩论,还能靠什么?还能信什么?靠拳头,还是色诱?说服是平等的人之间做的事,靠地位或利益,靠人数多寡、站队,不是说服、交流,是屈打成招或收买,比得还是谁的拳头硬,谁的爹大。

不过这也让我反思,我曾深深相信的,用证据说话、讲逻辑讲道理,到底是不是一件谁人皆可为的事——这个能力,已成为特权了吗?像朋友暗示的,构成某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压迫了吗?我在《信仰幸运之后》一文中提到,“信仰平等既然意味着相信人与人本质上无分别,便是信仰那些所有人都可以利用的能力和武器,信仰我们可以掌握在手里、可以控制的东西,比如劳动,比如智慧,比如信念,比如逻辑推理,比如良好的品格,比如身体力行。”我问D,所以逻辑推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得到、利用的能力了吗?就我来说,也是近几年才意识到这个东西的重要性,才开始“先调查再说话”,而这又需要基本的思辨精神和信息素养。他说,不是每个人都已经得到了,而是每个人都有潜力得到的东西。我想到教育的重要性,想到我们经受过的基础教育里,这一部分的训练为零,那么这个问题的关键,方方所说的“常识”的获取,是不是在教育那里。D说,我给你换个词吧,启蒙。

路还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