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1日星期二

人间的感情

 读《摆脱共情》(Against Empathy),非常有收获,短短几章便展现给我一些别处从未见过的东西。这是Paul Bloom的一本我很久前就听说了的书,书的主旨非常简单,摆脱过多的共情可以帮助你做出更智慧而“善”的选择,帮助你成为一个更好的、更道德的人。

共情在书里是中性词,并不是贬义词,作者的用意是反俗道而行之,主张这种中性的情感体验对我们的生活和人际关系并没有帮助,在所有教科书都在宣扬“要共情她人,要提升自己的共情力”时,这是不常见的声音。而论证的出发点,就在于我们要将共情视作一个中性的情感体验,它不等于慈悲,后者是褒义词,是作者认为好的。

这本书不适合什么人读?当然是那些最需要共情她人的人啦!譬如,一些完全体会不到女性的弱势处境、对相关群体受到的暴力和歧视无动于衷的人;在和人吃饭的时候一直看手机,和其搭话也得不到即时回应的人,等等。这些人的确是需要上上共情课的。

这本书适合我读,称不上“高敏感”却一直挺敏感的我,对她人对我的看法相当在意,尤其是其中负面的部分。我常把一些人的负面评价看的比我正在做的事还要重要,它们在脑中挥之不去,让我无力专注于更重要的事和照顾身边的人。这也许与成长时家人常打击、规训或评判我有关,那称不上是一个儿童友好的环境。至今,在带孩子时,如果我对孩子说了杀伤力大概是我父母judgment 1/10的话,伴侣都会很震惊,可见他成长的环境相当宽容。

读了书,我恍然大悟,没准是共情在使坏。当人讨厌我或贬低我时,我因为过度共情的习惯,“共情”了这种情感,由此自己也开始讨厌起自己,陷入一系列怀疑和攻击中,另一个我,疲于应对,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活在自我厌恶和怀疑中很痛苦,它动摇“自我”的锚点,破坏感受到的自我价值感和能动性,使人光是应对这种厌恶就要花费很多精力,还有失去心理稳定性向无助倒戈觉得“自己完了”的风险(25岁左右,我一想象妈妈会怎样评价我,指手画脚,便瞬间失去动力,也抑郁过几次),别提做事、完成日工了。

解决的方法当然是适当地远离共情。“你们讨厌我是你们的事,和我无关。”我不知是否畅销书《被讨厌的勇气》也是这么一套逻辑(有些相似的大概是一些心理学短视频上也多次提到的“分离”),《摆脱共情》这一本已大部分解决了我的这个困扰,当然,易受她人意见影响的倾向或习惯是年深日久养成的,想要摆脱这种烦恼,自然需要锻炼。从每一次意识到自己在“共情”她人的感受开始,慢慢抽离,慢慢如寻常的每一天那样,既不过分爱自己,也觉得自己珍贵。

今天从地铁出来时,觉得人命既相当脆弱,也异常珍贵。活着本身是非常珍贵的事。首尔梨泰院踩踏事件已经造成156人死亡,最近看的一部电影《在你面前》,正好提到了这个地方。在mastodon 上读到的保洁员的故事,也徘徊在我心里。想到的只是,她的苦难结束了。走出地铁站时,想到这样过一辈子的人,没有去害人,很了不起。在被歧视、欺压和孤立后,不将这样的情绪投射到她人身上,同样是难得的事。

孩子小的时候生大病,生很多很严重的病,我们几年时间围着他,我知道人活着,作为一个小小的生命活着并且长大,多么不容易。

如此珍贵的生命,当然要仔细爱护。但爱自己首先是自己的要务,不能控制狂般地要求她人或预设她人会这么做。我跟朋友说过,对国家的理解承认一点就行——它的 agenda 里没有你——所以当被系统不公正或疯狂地对待时,一定要爱护自己,知道自己有多么宝贵,爱自己的生命、权利,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自己。不要踏上那辆大巴。目前一切的政策都不是用来保护你的,尽一切可能反对、逃避、装模作样或虚与委蛇,要戏弄它,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也要用尽“逃避统治的艺术”,分清在自己心中,究竟什么更重要;因为没有人有义务去爱你,所以爱自己重要。

这种自爱也并不是顾影自怜的自恋,爱自己的前提大概是明白自己的生命就像意外中死去的人一样脆弱,并设想自己的死状,然后平静地接受这样一些现实:我会没,我可能会意外地没,在我没了之后我不会记得现在萦怀的一切,这一生重大或渺小的经历,都会被一个不存在的主体“忘却”。承认这些之后,既晓得自己平凡,又知道当下的呼吸作息重要,自己作为一个“活”的存在,是珍贵的。

讲到“人间的感情”,回到“摆脱共情”,其实人间最好的关系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书中也多次或隐或显地告诉人应以这样一种态度对待她人。在这个基础上发生的爱、认同和关注,那看似好像(应该)强烈的情感,也有那“不过分爱自己,同时觉得自己珍贵”的色彩。明白关系会枯萎,就像明白自己将没,但这不妨碍我仍悉心照料它,同时不执着于起伏或无力控制的事。